辽西走廊是一个被低估的地理单元和历史区位，居连接中原农耕区、蒙古游牧区、东北渔猎区的枢纽地位，魏晋隋唐以后，随中国经济政治中心东移，作用和意义日益凸显，至于影响政权存亡和民族前途。而卢龙道是其中历史最悠久、底蕴最深厚的通道。前期，通过左图右史的传统治学方法，对辽西走廊已有初步认识。为增进了解、加深体验，2023年十一假期，约友实地走访以追怀今昔，身证古道而心慰山河。

地理篇

北京别称“燕京”，得名于燕国，而燕国得名自燕山。

以燕山命名的“燕山运动”是是侏罗纪到白垩纪时期中国广泛发生的地壳运动。由于板块挤压，地壳破裂，地幔物质上涌，在中国东部造成岩浆喷发和侵入活动，东部山脉普遍呈现的北东、北北东走向，以及中国大地貌格局第二和第三级阶梯的分异，均由此肇端。

燕山山脉是中国地理第三阶梯上的一个显著凸起，位于第二阶梯坝上高原、阴山、太行山脉以东，第三阶梯东北平原以南、华北平原以北。以上是广义的燕山范畴，狭义燕山则指白河谷地、关沟以东，山海关以西，窄岭、波罗诺、中关、大杖子一线以南的山地、丘陵。

燕山山脉海拔500—1500米，有云雾山、雾灵山、都山、军都山等，主峰雾灵山海拔2116米。山地中多盆地和谷地，如承德、平泉、滦平、兴隆、宽城等谷地和遵化、迁西等盆地。山间谷地形成了该区域主要的城、镇、卫、所。

燕山北接七老图山、努鲁儿虎山，南侧为平原，高差大。滦河切割形成喜峰口，潮河切割形成古北口，青龙河切割形成桃林口，由此形成辽西走廊的卢龙道、古北道、无终道。再加上滨海的傍海道，构成了辽西走廊的主要道路。

万里故乡隔，扁舟何日还。

黄云蓟北路，白雪辽西山。

马倦客投店，鸡鸣人出关。

吾思石桥隐，绝顶尚容攀。

——（元末明初）梵琦《万里》

历史篇

辽西以新石器红山文化闻名中外，在中华文明起源中占有重要地位，玉文化、C形龙、玉猪龙令人印象深刻，牛河梁坛、庙、冢三位一体，开后世先河。

商汤代夏，青铜器、甲骨文、祭祀、殉葬等文化特色鲜明。目前，学界越来越倾向于认为商人来自冀北、辽西。经商周古道进入中原腹地，商周古道即卢龙道。周亡商后，纣王叔父箕子在朝鲜半岛建立的政权，史称箕子朝鲜，可视为商势力退回故地。

这条古道在先秦时即闻名天下。《吕氏春秋·有始》载：“天地有始，天微以成，地塞以形……天有九野，地有九州，土有九山，山有九塞，泽有九薮，风有八等，水有六川……何谓九塞？大汾、冥厄、荆阮、方城、殽、井陉、令疵、句注、居庸。” 令疵即喜峰口，古为令支国属地，以周边卢龙山而称卢龙塞。

战国燕昭王时，有秦开却胡故事。据《史记.匈奴列传》，“燕有贤将秦开，为质于胡，胡甚信之。归而袭破走东胡，东胡却千余里。”刺秦秦舞阳即秦开之孙。一般认为，秦开走的即卢龙道。

至辽金元之前，卢龙道始终是辽西走廊的最主要通道，留下了一些历史掌故，“曹操破乌桓”尤其著名。

东汉匈奴衰落后，东胡兴起，主要分为乌桓、鲜卑。官渡战后，袁绍之子袁尚、袁熙投奔乌桓，以图再起。曹操为绝后患，征伐三郡乌桓。《后汉书·乌桓鲜卑列传》《三国志·乌丸传》《资治通鉴·曹操将击乌桓》有较为详细的记载，点出了滨海（傍海）道、无终、卢龙口、白檀、平冈，特别是白狼山。此战又被称为白狼山之战，被认为是曹操在军中唯一一次将指挥权授予他人的战役，也有人称之为曹操生涯中最大的**冒险。回军时，曹操创作了千古名篇《观沧海》。

其后，五胡十六国时期，鲜卑强盛，前燕、后燕、北燕在柳城（朝阳）建都，被称为“三燕龙城”。至隋唐多次征伐高句丽，以卢龙道为主要行军路线。明初，朱元璋驱除北元，喜峰口、松亭关、古北口仍为主要关口。至朱棣内迁卫所，松亭关废弃，以致今天竟不能确定故址，卢龙道式微可见一斑。

屠柳城，功诚难。

越度陇塞路漫漫。

北逾冈平，但闻悲风正酸。

蹋顿授首，遂登白狼山。

神武慹海外，永无北顾患。

——（魏）缪袭《魏鼓吹曲十二曲其七·屠柳城》

考证篇

虽然行前作了一些功课，但仍有几点模糊之处、疑惑之问、未解之谜，需要到现场去观察、辨析、确认。

《日下旧闻考·卷一百五十二》：“关隘之要者有四:曰古北口,曰居庸关,曰喜峰口,曰松亭关”，松亭关在宽城，还是平泉？

《资治通鉴·曹操将击乌桓》“从卢龙口越白檀之险，出空虚之地”，白檀在滦平，还是宽城？

《三国志·魏书·武帝纪》：“塞外道绝不通，乃堑山堙谷五百余里，经白檀，历平冈，涉鲜卑庭”，平冈在凌源，还是宁城？

《三国志·田畴传》“登白狼堆，去柳城二百余里”，白狼山在喀左，还是建昌？

这里首先澄清几点“基本认识”，作为分析的框架。

一是古时道路多沿河流走向，地势缓且近人烟、便取水、利航运。

二是沿河古道除山口建水库淹没外，基本被大道覆压，通常是没有隧道段的国道。

三是用险扼要，在山上修建的城、营、堡、寨，距离和高度应适当，不能远离古道，也不宜过于低矮或高耸。

那么，喜峰口处于滦河出燕山山口，卢龙道就应该溯滦河而上。滦河主要支流有承德市的武烈河、承德县的老牛河、宽城县的瀑河、兴隆县的柳河等。滦河流域的老牛河、瀑河、乃至青龙河，都可追溯至平泉，而平泉又是辽河流域大凌河、老哈河的源头，大凌河通凌源、喀左、朝阳，老哈河通宁城。

《读史方舆纪要》载：“由喜峰口东北六十里曰椴木峪关，又六十里曰松亭关。自松亭关至大宁废卫凡三百六十里，为控御之要。”又载：“志云：喜峰口北六十里为椴木谷砦，又六十里至富民城，松亭关在焉。其相近者曰宽河，自是而东北曰松山，曰会州，各六十里。”一般认为，椴木峪关（寨）即宽城县椴木峪村，宽河即宽城，富民城、会州均在平泉。

由此，选定本次卢龙道出行路线为喜峰口—宽城—平泉—凌源—喀左—朝阳。

翠野驻戎轩，卢龙转征旆。

遥山丽如绮，长流萦似带。

海气百重楼，岩松千丈盖。

兹焉可游赏，何必襄城外。

——（唐）李世民《于北平作》

行程篇

第一天：

北京站—（6:52乘坐C131，￥47，8:19到）—唐山北站—（步行1.2公里）—丰润客运站（9:05乘班车，车程103公里，票价￥41，11：10到）—铁门关

从西沟进山，登李家谷、椴木峪、喜峰口长城，爬黄石砬，俯瞰潘家口水库，下白台子，步行至桲罗台镇，步程18公里，爬升1000米。镇上晚餐，西红柿鸡蛋面￥15。

未赶上宽城202路（16:30大屯发，16：45左右经过永存村），拼车至宽城客运站附近住宿，车程24公里，人均车费￥25、住宿费￥20—40。

第二天：

早餐板面，人均￥9。

宽城客运站—（6:20乘宽城801路，车程27公里，票价￥10，7：07到）—东李杖子

从罗圈地沟进山，登平顶山，次金鸡山金矿矿场，下于杖子，步程7.5公里，爬升350米。

于杖子—（平泉202路迟到约40分钟，10：25车到于杖子，车程44公里，票价￥7，11：22到）—平泉客运南枢纽—（11：24乘平泉10路，车程10公里，票价￥1，12：00）—平泉客运北枢纽

未赶上11：45的622路，就近羊汤馆午餐，喝羊杂汤、吃烧饼，人均￥20。

平泉客运北枢纽—（13：15乘平泉622路，车程64公里，票价￥8，14：40到）—百代营子

经欺天林场，由南湾子进山，夜爬锅顶山、草帽山，下凌源客运站，步程27公里，爬升630米。

晚餐，人均￥19.72；住宿，人均￥28。

第三天：

早餐人均￥5—10。

凌源客运站—（6：20乘坤都营子方向班车，车程40公里，票价￥9，8：50到）—喀左浴龙谷湿地公园

从敖木仑进山，经**阁，翻二龙山，下喇嘛沟，出白音爱里，步程16公里，爬升550米。

白音爱里—（13：20乘喀左5路，车程10公里，票价￥3，13：35到）—喀左客运站

就地饺子馆午餐，吃馄饨，人均￥7。

喀左客运站—（14：00乘班车，车程100公里，票价￥31，15：40到）—辽宁朝阳客运中心

共享单车骑行3公里，至佑顺寺，步行4公里，游南塔、慕容街、北塔、龙城遗址、关帝庙、大凌河。

就近晚餐，人均Y33.64。

餐后骑行共享单车10余公里，到长江路长江花园。步行2公里到高铁站。

辽宁朝阳站—（20：53乘G996，￥166，22：47到）—北京朝阳站

卢龙已复两河平，烽火楼边处处耕。

何事书生走羸马，原州城下又添兵。

——（唐）李涉《奉使京西》

心得篇

丰润出发，土地平旷，民物丰阜。渐近浅山，人烟稠密，车马喧哗。过景忠山，进三屯营，此地为明蓟镇总兵镇城所在，统管山海关至亓连关长城，公路与低山切近。洒河桥镇渡滦河，山势高耸起来。

滦阳镇铁门关下车，步行至山口，两崖对峙，怪石嶙峋。出长城外，从西沟进山，山势平缓，梯田开垦到垭口。垭口有路牌，让人不由生出进入景区、前路坦荡的错觉。其实，路虽成熟，但山脊较瘦、灌木略多。经过李家谷、椴木峪、回廊楼等几处敌楼，规制较大，砖券拱顶。箭窗外，一池碧水，仿佛溶了天之蓝、山之绿，析出云之魂、石之魄。

顺山势登上高点黄石砬，山势愈发陡峭，巨石断续、陡崖丛生。再次爬上高点，潘家口水库露出真容，小路渐渐离开主脊，从北边的支脊下降，最终着陆单片五眼楼北的水泥路上。

由此向南是喜峰雄关大刀园景区，向北是蟠龙湖景区，向东是喜峰口长城峡谷自然风景区。沿景区道登顶喜峰口楼，下白台子村，无非水泥路、宽土路、柏油路。与村口农家院商议包车、住宿无果，遂决定步行至桲罗台镇。

桲罗台走S356省道，孟子岭与孟子河相遇，相伴而行，宽城与瀑河相会。再转入浑河畔的Y060乡道。总的来看，瀑河水量尚可、河道较宽，孟子河、浑河水量小，河道窄，近河山坡略陡，进山须寻沟入。考虑到瀑河口至化皮溜子镇没有等级较高的公路，猜想古道不会走孟子河，也不太可能走瀑河，老牛河的可能性增大，也就是说可能经承德县而非宽城县，此观察结论须日后访承德县才能确认。推而言之，松亭关可能不在宽城，而“空虚之地”“二百里无复水”的白檀可能在宽城。

Y060乡道左面即宽城与平泉界山，总体不高不宽不险。选择由东李杖子下车，翻平顶山，小路大体清晰，局部灌木略密，登上第一个山包，经过垭口后，出现铁丝网，此后大体沿铁丝网行进，原来是金鸡山金矿，沿山脊登矿场东北山头后，横切至北垭口，出现矿场宽土路，此时折向北下沟，下到农忙的于杖子村。于杖子坑塘在这里汇入桲椤树河，几已断流。

车行至**坝镇，重与瀑河会合，沿G508国道前进，道宽且平，近处一些山包略有型但都不大。平泉明显比宽城大了很多、热闹很多、繁华很多。

穿城而过，坐上榆树林子的622路车。平泉是众水源头，大凌河古称榆水，其南源在建昌县要路沟，北源在凌源市万元店，西源即在平泉市榆树林子，榆水由此得名。

百代营子下车，这里已地近河北平泉、辽宁凌源、内蒙宁城三省界。遥望界山岱王山，以及迤逦至欺天林场的冀辽界梁，野旷山低，畴平云黯。

走大路跨垭口，至小城子镇上G306国道，转南柏油路、水泥路，过南湾子，到锅顶山垭口。由此向东攀顶，天色渐晚，沿山脊行走，至草帽山，赏凌源夜景，复入灯火人间。路甚易、草初黄，月高挂、风微凉，山不语、夜正长，城不眠、塔焕光，齐举觞、醉玉堂，出门笑、乐未央。

清晨，沿大凌河西支转南支，去见白狼堆。白狼故城或在喀左县平房子镇黄道营子村，扼王子山与大洼山山口，而控小营河与大凌河河口。大阳山位于喀左县白塔子镇杨树沟村和大西山村，控渗津河和大凌河河口，绝对海拔881米、相对海拔400米左右，距白狼故城约16公里。黑山位于建昌县东，绝对海拔1140米、相对海拔650米左右，距白狼故城约35公里。由此观之，大阳山距城较近、控驭河津、高差适中，利于依山势攻防转换，便于冷兵器火力展开，应为古白狼山。

班车司机有着金牌导游的绝佳口才，介绍了沿途金花山及山下喇嘛台、“整个东三省，哈叭气最冷”的哈叭气村、喀建投资建设的浴龙谷景区等，指点我们在喀左湿地下车，通过木栈道，进入敖木仑湿地景区。

经过花海、成吉思汗像，登**阁，返回走步道登二龙山，并沿山脊继续向前，下喇嘛沟，出白音爱里。山下大凌河玉软花柔，对面王子山峭拔刚劲，岭上阊阖风清彻畅冽，沿途乔灌木层彩叠香，秋色夺人、秋色傲人、秋色乱人、秋色愁人。

喀左往朝阳，基本沿大凌河谷行进。随着喀左境内老爷庙河、新城子河、羊角沟河、第二牤牛河、兴隆沟河相继汇入，大凌河水量更加充沛、水势更加平稳、河谷更加发育，滩涂更加平阔。

不觉间到了朝阳市，果然物阜民丰，车水马龙，辽西一大都会。

参观佑顺寺喇嘛庙、南北塔，寻见龙城遗址，到东塔塔基旁的关帝庙，感悟历史风貌、民族风情、建筑风采。然后到大凌河边吹风，观山川之胜、岁月之书、造物之数。

一路行来，从迁西的暑热，到承德的清凉，再到朝阳的长风，气候在变迁。

一路行来，从宽城的没落，到凌源的鲜花，再到喀左的旅游，民生在变迁。

一路行来，从宽城的浅直，到凌源的豪达，再到喀左的憨痴，民风也在变迁。

词典释义，走廊指连接两个区域的狭长地带。行走辽西走廊，半徒步半乘车，访询沧桑、体认荒凉、悯恤史事，从中原穿越到北塞，从现代穿越到中古，从图书穿越到山河，从感怀穿越到慨叹。

卢家少妇郁金堂，海燕双栖玳瑁梁。

九月寒砧催木叶，十年征戍忆辽阳。

白狼河北音书断，丹凤城南秋夜长。

谁为含愁独不见，更教明月照流黄。

——（唐）沈佺期《独不见》